画画的人叫Salman Toor,萨尔曼·托尔。他住在纽约,比我大五岁,会用粗和短的线,创造郁郁葱葱的区块,显示同志间的社交——加入或者形成社群的倾向,以及在此趋势之下的犹疑——归根结蒂,我们也许并不相连相系。
在柔和明亮的界面里,有种锐利的、光滑的、具备胁迫力的东西。
那东西,是手机。
*
你会看见它,因为它必定会被目光抓住,也必然会去截获目光。在这翡翠色的世界里,手机之光,绽放变调的绿意,捎带着黄绵绵的东西——生机好像被它聚敛着,同时又被它随意地射出去,射在看它的人的脸上。
我们的脸上,有没有出现投影?
这幅画,名为Bar Boy,吧男。我伸出手指,点点人数——十七——要是没有晃眼的话。
有人在搂抱,有人在睡觉,有人在做性交前的社交,有人单纯只是在那里——又或许,根本不在那里。所谓“生活在别处”,这短语,已经变得很油腻。
我的手机上没有新讯息,所以我才有空闲继续打字造句。
*
见到这幅画,我想到已经不复存在的,上海最早的gay bar。
在那里,我与一位“一直在看手机的男孩”有了一场对话。我与他,分别只说了两句话。我不会忘掉那场谈话。因为它很迟缓,又很惊心。
*
上海最早的gay bar是间小小的、街角的酒吧,位于淮海西路和天平路的交叉口。
2020年年底,你若走到那个路口,肯定会看见许多青年男女,他们会仰着头,瞅着近处,露出痴呆的样子……与此同时,他们会调节手机的角度,试图捕捉阳光和阴影,想要摄下淮海西路上的一幢房子。
那幢房子,在这一年里成为“网红”——你从一个角度望向那幢房子,会觉得它有点瘪塌塌的,像蘸上了稀薄巧克力酱和过期蜂蜜的、烤得太久的华夫饼……
它叫“武康大楼”,是历史保护建筑,不会被轻易挪开了。
与许多老建筑一样,在它内部,一定住着杂七杂八的人家,内中既有很多光鲜的东西,也有许多龌龊的物和人。而路人们,不会留意事物的内部。
眼不见为净,这是城市的规则之一……
*
如果你在魔都生活,那你或许已经多次路过上海最早的gay bar,但对它的内部,则无从了解。
那间gay bar的门和窗户皆不透明。你进去后,会被红色环绕,不是血红,但确实是蛮惨的那种红——那是一种和周遭世界很不一样的氛围,有人喜欢,我不喜欢……
你不会被那种红色环绕,因为它已经关张了。
那酒吧在1995年开张,在2020年前消失了。它所在的位置,一度变成一个黑窟窿,后来,又变成了一间平淡无奇的、敞开式的、卖烧酒的酒吧,我曾朝内瞅一眼,发现酒保不帅,但硬生生穿着西装……
在gay bar里,没人会穿着西装喝烧酒,至少会把外套脱下来。
*
Eddy’s bar,这是上海最早的gay bar的大名。听上去很平平淡淡:艾迪的吧,老板叫艾迪。
老板确实叫Eddy,是个有肌肉的男人,肌肉偏死。他曾把胳膊放在我的胳膊上,说了两声话,并爆发一阵怪笑——那是和新客人的寒暄,并加以某则观测。
半分钟后,Eddy的观测结束了,认为我没什么可观,就旋转着消失了……我去过Eddy’s bar五次,只见过他半分钟。
他是旋转着消失的,不知道为什么,我会用这样的说法——旋转着……
*
Eddy的本意是:(水、风、烟)起涡旋。
以下这些示例图,显示了不同状态的eddy:

酒吧老板试图吸收什么?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旋转?
他在淮海西路和天平路的交叉口一呆就是十几年啊,他所在的那个位置,有没有升起涡旋?
那边的涡旋,没有把我一股脑儿吸进去过。这未必是好事
*
那一次,我进入Eddy’s bar,胖胖的侍者上前打招呼,声音清脆。
他是那种始终在笑的人,如同卡通片里面的小熊——始终捧着蜜罐,且不会遵守经济学里的“边际效益递减”的铁律。
有些人的表情会凝结在某种局势里。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一点,就请打开电视,去看看黄金时段的新闻——你会看见:一些干部的脸一直不动弹;他们的表情是死的。
那位侍者的表情几乎是死的——一直在笑——无波纹的笑——没有涡旋……
至于酒保,就是大号的“小熊”。
酒保们有浓一些的眉毛,和很清澈的大眼睛。但在惨兮兮的红光里,再可爱的东西都会放射出嗜血的射线。
两个酒保长得差不多,都是“食肉的小熊”——暂时吃饱喝足,所以露出了没心没肺的姿态。一般而言,他们不会笑。
他们非常快捷地做酒,钞票随之进入抽屉。
我去Eddy’s bar的时候,还需要付现金。一瓶小啤酒的售价是:三十。
总共,我大概花了一百多块。几年间,去几次,才花了这么点,我觉得有点懊恼……
*
前半夜,在吧内,大家看着手机,偷偷看看彼此,接着继续看手机。场景比你想象的无聊得多。
到了夜色最浓的时候,像是Salman Toor的画作中的情态可能会出现吧,但那时候,我肯定不在场……
吧内的声音很大。人声听不清,音乐总是非常无聊的那种:节奏和心跳的秩序相互抵牾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必须要那样。
你若呆在那里,首先会耳鸣,而不是肾虚。
*
看到那个男孩的时候,他在看手机。露出一种时不时试图抬头,但又始终没有抬头的样子。
他在我的旁边。
我问:是第一来吗?(第一次来的,其实是我。)
他说:不是,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年。
我感到一种闷压,问:十年前,这里不一样吗?
他说:一样。但是,那时候,大家不是全部都在看手机。
就是这样,说完后,酒吧里男孩消失了——也许,他比那时候的我的要大,但肯定比现在的我的要小?
有些人会消失,不是“旋转着消失”,而是呼哧一下,就没了。
在手机里,也看不见他们。
*
第二次去那间酒吧的时候,我又看见了他。他仍然在看手机……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