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动物园的故事》(The Zoo Story)是独幕话剧,剧中提及了鹦鹉和狗,但舞台上没有出现动物,只有两个男人。
戏快演完时,两位演员会如“动物”一般行动——被含混的冲动架起来,一方要死要活,一方左右不是,最后刺刀见血,戳出高潮,造成杀戮——不晓得是自杀呢,还是失手杀人……
《动物园的故事》里的关键道具是公园里的长凳——有人为了占据该凳,而催生了死……单看结局,突兀而荒唐,但综观全剧,很易看见相当现实的东西……
这戏,可以让人从“现实”的角度去体验,也可被阐释出许多散开来的意思——关于疏离、社交、沟通、对话、同理心、回应的责任、动物性、暴力、死亡,及性心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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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动物园的故事》的幕启之时,舞台上云淡风轻,一个男人独享纽约中央公园的长凳,孤身读书,周遭颇为空旷,看不到人流。此后不速之客溜达出来,上前搭讪。那来者含含糊糊地讲了一通后,想和坐着的男人好好聊会儿天。
他俩互不相识,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。
看书的那位四十开外,戴着眼镜,显得年轻;想要聊天的那位过了三十,身材曾经不错,如今松弛了一点,显不出邪性,绝不“油腻”。
听到对话的建议,坐那儿的男人略有犹疑,而后者,似乎料定会有如此的局面(吃定了对方,觉得那人不会真心实意地,愿意与之对话)。他的心中,有了模糊的计划,必须去讲话,要一边诱导,一边迫使对方,使之回应他。
这种挟持,一开始就裹挟着不安和不幸,却又非如此不可。
“聊天活动”便在半推半就、不置可否中发生,并发展下去了。
那是“不对称的对话”:一方说得来劲,某些时候近乎于喋喋不休,另一方呢,基本只是做着被动的、点到为止的响应而已。
许多时候,那年长一些男人感到麻烦,不知如何脱身才是,一直听下去的话,着实压力不小,好像这对话越来越不对头,疯劲儿越发不加掩饰了…… 而那年轻一些的男人,做足了预备,非要倾吐一些有点乱糟糟的私人故事不可——他不管不顾对方的感受,或者说,默认对方一定不高兴听他讲话,但他自己偏要说下去,往爽里说,越说越嗨……
他俩聊了什么呢?暂且按下,先说这聊天活动导致了如何的后果。
聊天持续了一个钟头(演完这戏,大约需要那么多的时间)。尾声时,原本在看书的那位于情急之中,抛弃了斯文,在错乱中发力,将另一位置于死地。
当时,那中年男人操起了一把长得不太好看的刀子。在推搡之间,刀子捅入了一方的心窝子。
这场发生在公共场合的、陌生人间的对话,何以催生了残杀?此问题,是连杀人者本身也万万想不通、搞不懂的。
反正,那杀人者一时半会儿间难以恢复理智了。确认对方已死之后,他惊惶万分,大呼“我的天”。
那时那刻,部分观众恐怕也会跌入震惊之中——命案猝不及防,欠缺因由,逼人迷乱——到底是他杀掉了他,还是他主动扑向他的刀口?观众不见得看得分明。而此中的暧昧,增强了全剧的魅力!
《动物园的故事》就在高潮过后的剧烈惶恐之中,突然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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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动物园的故事》的剧本,完成于1958年。翌年,它在欧洲上演,到了1960年才回归剧作者的故国,进入百老汇演出(此前,美国的剧院经理不待见它)。
之后,它收获广泛的美誉,渐渐成为剧场里的经典,其剧本本身,也成了经典的文学文本。
《动物园的故事》体量小巧、布景简单、只需动用两位演员,因此常被演出。在YouTube上搜索The Zoo Story的话,会跳出许许多多的演出录影——有的是小剧场里的实况,有的是学生的练习之作。
作为剧本,《动物园的故事》是爱德华·阿尔比(Edward Albee)的处女作。完成它时,阿尔比刚到而立之年。那个时间点,作为“创作生命”的开端可谓刚刚好。
《动物园的故事》也是爱德华·阿尔比的成名之作。他另有一部大名鼎鼎的剧作,叫做《山羊》,后者的核心的情节相当夸张。若你已经步入婚姻殿堂,也许会被《山羊》冒犯。
《山羊》里的核心人物,是个中产阶层的中年男子。他爱上了一只山羊,不单是心灵上的眷恋,还与那畜生开展了实打实的“人兽交”。变态之事在戏剧开端即已败露。家庭成员为此不得安宁,感到困扰,要对此开展行动——比如关起门来,好好聊聊、再聊聊。而所谓沟通,不见得总能摆平一些事情。人类的语言,有时候不顶用——不如山羊的屁眼。
在《山羊》中,阿尔比显然在挑战一般的婚姻制度,并对“爱”发难。观众会看见,“人兽交”的事主和常人无异,他衣冠楚楚,日常的言行很是得体,欲望真诚得让人心颤、惹人生怜。这该如何是好?如果他真的很爱那只山羊,并且非得和它(她)做爱不可的话……
真的不晓得如何是好。反正一家人还是试图在即将断裂的家庭秩序之下,追索这个事件的本质……家人们没有为他扣上疯子的帽子,儿子甚至一度受到鼓舞,从爸爸的“超伦理”行为中体验到爱的可能性,并因此暴躁起来。他不爱爸爸。

爱德华·阿尔比没有“成家”,他是同性恋者,生命中有过伴侣。
我想《山羊》中对常规爱恋和庸常社会制度的挑衅,是和其“性身份”不无关系的。我的意思是,阿尔比本人会因其身为“同性恋者”的具体体验,而在针对“爱”的问题时,形成与大众不同的经验。
于是,当他思考情感和体制的问题时,就有了别种路径了。
爱德华·阿尔比对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开诚布公,留下了如下的几句名言:“一个碰巧是同志的写作者必须有能力去超越自我。我不是一个同性恋作家。我只是一个碰巧是同志的作家。(A writer who happens to be gay or lesbian must be able to transcend self. I am not a gay writer. I am a writer who happens to be gay.) ”
不错的金句!我把它们颠来倒去看了几遍。渐渐地,感到不太可爱!
当真要超越起来,何其困难?异性恋剧作家为什么不超越一下自己,让自己换上“非异性恋”的脑子和身体——那样好吗?——异性恋剧作家也需要此类超越吗?
是否可以这样说:一位作家,需要尽可能地,不要让“性身份”成为其写作的根本而唯一的源泉,即便,它真的就是某种“根底”——因为性、爱、社交,都是我们的根本,而这些,全部因为性倾向的不一样而改变了“指向”。当小众的“性身份”成为根本之时,结果难免悲催,不利于从容地创作。 当一些大众化的性的能量发扬到别处去时,小众化的性的悲哀会显露出来:它往往无处可去,会憋死自己。
必须认识到,写作这件事情,赋予了写作者一种“临时自杀”的自由度,在写作时,作者的自我既可以顽强地存在,又可以一溜烟儿地消失。而舞台的空间极具伸缩和延展度,几乎无所谓大小;舞台的基本承诺之一,就是对于自我的超越和否决,没有多少演员会有机会去本色出演……相反,不得不陷入社会生活的我们,必须顾念许多界限,并且难以忘记自己。
我们只好在文化、体制和身心的多重藩篱中,小心谋求,以免卡死孤独的自己。
有了上述的铺垫,对《动物园的故事》的理解和感受,或许会多条路径。
我会认为,这部戏的根源,正是“性心理”。当然,它没有揪着“性”不放。它撒开了手,让当事人落入陷阱。
深层的,不如意的“性心理”,导致当事人无法顺利地开展“社交”、体会“爱”、进行“沟通”、期许“回应”……他只好给自己制造一种暴烈的结局——死。
让我引用一段文学评论家哈罗德·布鲁姆(Harold Bloom)所写的,针对《动物园的故事》的评语:
通过彼得(剧中的杀人者),我们再次认识到,其实所有人都是双性恋,尽管许多人会刻意压制这一情愫。但我们同样也认识到,假如没有超越和突破,我们的确就是动物。《动物园的故事》告诉我们:一旦斯文扫地,爱变得自私,那么,我们不是刺伤别人就是被别人刺伤。
摘自《剧作家与戏剧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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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搜索到许许多多剧照,上方这一张,在我当下的意识里,较能反映剧本中的原始设置。
左侧的西装男叫彼得,穿得比较休闲的那位叫杰瑞。
彼得在公园看书,杰瑞去打破宁静和孤立。
杰瑞早已暗暗地,准备好要制造一场致命的聊天。在一开始,他进行了有点怪的搭讪——这是点题的部分——杰瑞对彼得说,自己从动物园那边过来,动物园那儿有了一些事情。杰瑞还求证了从动物园到公园的路线。
动物园里,有了什么样的事?
对此,杰瑞似乎没有详谈的意愿。但他建议俩人开始对话,聊聊生活。彼得循着一般社会规范,愿意配合,肯对话。
杰瑞知道,自己在制造死局。他知道那对话注定“不对称”——他无法从那陌生男人那儿,得到充足的回应——深谈的结果,会是暴烈的反噬——观众不知道,彼得也不可能知道。
起初的对话,偏向闲扯。我们渐渐了解,彼得已有家室,还养了宠物,分别是猫咪和长尾鹦鹉。你得留心一下鹦鹉,因为过不了多久,那些鸟儿就会比杰瑞显得更加重要了。它们会催促彼得起身走开。鹦鹉会是借口,它们让局面难以收拾。
……
随着谈话的继续,彼得的职业身份也被道出。他是教科书出版社的职员。不在状态的,本就不善言辞的彼得,没有主动推展什么话题。或者说,杰瑞也没有让他这样做。如果杰瑞是美女的话呢?那样的话,彼得是不是会很来劲。
杰瑞很来劲,渐渐陷入了自嗨状态。他要和彼得说一段漫长的故事——近乎于独白,而非对话。
终于,杰瑞启动了长段的讲述,在戏里,那真就是一连串不被打岔的独白。
他说出了自己的处境——独居公寓,邻居中有黄皮肤的、女性化的同志,还有一位盯着他不放的,似乎非要和他“搞一炮”才会罢休的女人。杰瑞明白无误地说,自己是同志。
对于杰瑞的性取向,彼得几乎没有反应……
或者说,杰瑞没有给彼得反应的余地。杰瑞不断地讲述,陷入了疯狂的模式。杰瑞既需要听众,又似乎根本不在乎听众。也许三十多的杰瑞已经认定,陌生的异性恋男人不会理解一个同性恋的心思,对方即便对此好奇,也是枉然——好奇不会催生什么,重要的是勒令他进入状态!
杰瑞纵情地操纵着舞台上的气氛。他要讲述自己与一只狗的关系。他会讲得绘声绘色。
那只狗,是邻家的。它一直在觉察着杰瑞的动静。这让孤独的杰瑞感到不爽。杰瑞想要“溺爱”它,或者杀了它。
杰瑞付诸行动了。首先,他买了好肉喂狗,狗的反应是吃光肉,然后维持常态。杰瑞于是开始施展B计划。他将毒药掺进肉里。
狗吞下后,一度有点不对劲,但大难不死。
这条大难不死的狗,开始用不一样的态度对待杰瑞了。它不再视杰瑞为外人,会柔情地凝望他,杰瑞也会回看。在与动物的默默对视里,杰瑞感到了无从言表的体验——类似于爱。但不完全是美好的体验。事实上,那里有些让杰瑞感到不安,乃至惶恐的成分。
“狗”的爱,用何其诡异的方式意外取得。而“狗”的爱终究于事无补,只会提醒孤独的杰瑞,让他感觉到自身的狼狈?是这样吗?
戏中的杰瑞没有刨析自我。他只是一股脑地叙述表面的事态。
当“狗的故事”被啰啰嗦嗦地讲出来时,边上的彼得已经无法忍受下去。或许,连观众都会觉得烦,想要“快进”,但又“不忍”和“不能”。
彼得要中断谈话了!他要离场,理由是:回家喂鹦鹉的时间到了!
在此时刻,舞台上的杰瑞早已显出不正常的(不符合一般社交规则的)态势。他已不去顾虑彼得的感觉了。
杰瑞业已给彼得造成了相当大的压迫感和侵略感。在此气氛下,自然的对话无以为继。
彼得必须走掉。而杰瑞抢先一步,在彼得站起来之前,坐到了彼得的身边,紧贴他,推搡他,撵他,勒令他往边上挪!
这是该剧终末部分的开始,对话已经无法培育关系,将心比心沦为空幻,鹦鹉比人要紧,爱自己的狗无法唤起别人的兴趣,那么下一步,就是用身体,去占据一个别人的位置。这是心理失衡后的肉身反射吗?用肉体的、虚空的占据,来代偿?
反正杰瑞在不断地挤彼得,让他离开原位。
那时候的彼得,启动了一种其实很是自然的,根基在男性心中的反应模式。他偏偏不走了。
彼得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了——为什么这个陌生人非要占据这个长凳上的座位啊,边上明明还有别的空凳子!对于杰瑞之举动的深层意义,彼得不想了解,也没空了解,更无法了解。
彼得能做的,就是维护男人尊严——那是天然反应,是当事人自己都无从迅速觉察的肉体反应。他不挪屁股了!而这会是糟糕的举动!
此时的杰瑞,开始了更大幅度的动作,其言语不止急促,更显凶恶。他不断逼迫彼得滚开,此间掏出了刀。扔下了它,并呼吁彼得与之对决。
接下来,就是全剧里最错乱的时刻了,刀到了彼得手上,而杰瑞的胸口狠狠地被利刃刺破。
此时请回看一下之前已经引用过的评语: 一旦斯文扫地,爱变得自私,那么,我们不是刺伤别人就是被别人刺伤。
杰瑞中刀倒地,“动物园的话题 ” 在其弥留时又被念及。他告诉彼得:现在,动物园真的出事了,过段时间,人们会知道那件事!
“我的天。”彼得大喊。《动物园的故事》在喊叫中完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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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2011年时遭遇了《动物园的故事》,读了剧本(相当短小),一时心潮澎湃,此后余悸淤积——至今仍未铲尽。
我想那戏中的情景,是易于和现实中的一些事态相混溶的,这种交织中,绷着危机,那让我心生不爽,身体也感到不得力。
但现在,从二十出头到了三十出头之后,我选择用新的方式去回看该戏。我从消极的境遇中,发现了那戏剧所释放出来的,戳穿自我的力量。
我渐渐学会了回应别人的艺术作品——以及回应别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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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种艺术,洞穿了心灵和社会的掩体,这毫无疑问,会带来了创伤,制造震惊,但也可以激活某种调节的可能性。
我不想变成杰瑞——即便我已经陷入杰瑞的困境。
我知道,要找到一个彼得的话,是一点也不困难的。但要找到真正的对话者——一个回应自己,又给出位置让自己去占据的人——则极其困难,以至于很不现实。如果我以杰瑞的做法去寻找,往往会搞出鸡飞蛋打的结果。事实上,在我的人生经验中,这类急火攻心,使劲害自己的情况,已经发生了几次了……
当你的性倾向和大众的模式不相统合时,“社交”的欲望也会和别人有别。如果你是一个异性恋女人,去找一个男人搭讪,那么你的心中和对方的心中都有一种社交的模式可走——在何时拒绝,在何时推进,有规则可依——即便在当前,这方面的规则越来越柔润滑溜了。但是,如果你是同志,去找同性,那么这里面的心灵边界会变得有些不容易控制,尤其是在过去。现在,社会对同志的态度确实发生了转换,异性恋会考虑同性恋的心理(即便往往只是乱想),同性恋则自古以来一直在考虑异性恋的心理(乱想的时刻也很多很多吧)……
当我说《动物园的故事》建立在“性心理”之上时,我是想提醒所有人以下这一点:如果杰瑞也是异性恋的话,这出戏剧将成为真正的荒诞戏,它将无从涉及“注定无法唤起的爱”,而是在谈论“微观互动中的权力”了。
正因为杰瑞是同志,一切才变得可以理解——或者说,变得耐人寻味。
杰瑞是绝望的,也欠缺对爱的更多理解,他选择了一种死法。
杰瑞想要占据凳子的行为,是语言走到尽头后的反应,也是爱欲死灭后的表现。
杰瑞把自己逼入了死局:无论彼得走开或者不走开,都会感到痛苦。
如果彼得起身,轻飘飘走了,去喂食鹦鹉了,那么杰瑞是不是会冲上去,让他杀他。——请务必感受这一点,阿尔比把他的角色逼入了死局。他在关键时刻,让杰瑞去抢占凳子……“同理心”和“同样的位置”,一并无从得到。杰瑞从一开始,就在自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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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需要重新考虑“爱”与“超越”的可能性。这话,说的有点让我自己起鸡皮疙瘩,但事实确实是如此。非得超越(transcend self)一下,然后,才可以把狭义和广义的爱,从容地推展开来吧?过去,我谋求同理心,希求占据一个一样的位置。
现在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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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最后,我想谈一个会让所有人都感到刺激的题目:回应的能力。
当陌生人走来,与你谈话时,你有没有回应的能力?而你作为陌生人,又如何使人有回应的能力? ——如何唤起那种对你来说很重要的,交互的能力?
杰瑞和彼得,在这方面都是失败者。他们无法有效的“回应”(respons),也就抛开了“责任”(responsibility)。(请注意“回应”和“责任”在英文里的同源性。)
我们对他人,实际上负有一定的责任。我们不是鹦鹉、不是狗、无法纯粹学舌;也不能在被服毒不死之后,对投毒者生出莫测究竟的依恋……我们需要回应他人,用一种让自己和他人都不觉得备受困扰的方式。
从种种的回应中,我们占据了,或者离开了一些位置。我们渐渐的,变得负责,因为我们学会了恰当的回应——从回应中得到所爱,也去除所恨!
从种种的回应中,我们变得不如动物,我们成为人,我们为接下来的“爱”,建立了可能。